【VD】直至睡眠将你我分离
Fandom:DMC
Rating:Teen and Up Audiences
Relationship:Vergil/Dante
Tags:#HPAU #5+1
简介:五次但丁爬上维吉尔的床,一次他独自睡去。
<1>
维吉尔听到自己的挂坠里传出压低的呼唤时毫不意外地睁开了眼。
他的床幔里漆黑一片。距离新生们各自睡下已经过了十分钟,另外三张床的主人都在平稳均匀地呼吸,并未被深夜里的微弱异动打扰到。维吉尔从脖子上拎起被体温捂暖的挂坠——要不是早预料到弟弟的造访,他绝不会把这个棱角坚硬的东西挂在胸口睡觉——打开镶嵌着红宝石的外壳,露出里面的小圆镜。
“维吉尔?”镜子用小小的声音说。
他眯起眼睛,在那一方闪闪烁烁的镜面里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像。那影子动了动,估计是挪远了一些,于是维吉尔认出那是但丁的眼睛,蓝色虹膜映着火光。
“我看不清你耶。”但丁嘟囔,这回把自己的整张脸露出来了,“你在寝室吗?”
维吉尔已经借机闪进寝室独立的盥洗室,关上门后轻轻叹了口气。“是。为什么你还没睡觉,但丁?”
他的弟弟迅速往右下方瞥了一眼,然后大大咧咧地说:“我担心你怕黑啊,小维吉。”
但丁根本不知道自己口是心非时的小动作多明显。他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上说他肯定不会想家的时候,他在晚宴后恭喜维吉尔进入拉文克劳的时候,他在胖夫人跟前胸有成竹地说自己绝对没问题的时候,眼神都是先往右下方飘,又找补一样开始漫天逡巡。
维吉尔并不打算接他的话。“你在哪?你知道我们有宵禁的,对吧?”
但丁翻了个戏剧性的白眼,撇着嘴把镜面向四处转了一圈,掠过金红色的内饰和静静燃烧的壁炉。“喏,公共休息室。我还不打算刚来就惹祸呢。”
维吉尔用沉默表示怀疑。
但丁只坚持了不到五秒就妥协了。明显他宝贵的自尊心和平生第一次与自己的双生哥哥分离相比显得不值一提。“维吉尔,”他用那种“我能再吃一块蛋糕吗,拜托了妈妈?”的语气说,“我睡不着嘛,你能不能……陪我说会儿话?”
可惜,维吉尔不是伊娃。作为斯巴达的长子,维吉尔骄傲地继承了他的铁血手腕(“但丁午饭前就偷吃一块了,妈妈!”)和铁石心肠(“你哥哥说得对,但丁,哭是没有用的。”)。
“我需要休息。”维吉尔不容置疑地说,“以防你不知道,我们明天就要开始上课了。”
但丁的嘴角肉眼可见地垮掉。还不等维吉尔再说什么,他的弟弟就撅起下唇,狠狠瞪了他一眼;啪地一声过后,镜面里只剩下维吉尔自己的倒影。但丁把挂坠合上了。
好好听人说完话啊。维吉尔忍不住抿了抿唇,憋回一点恼怒的笑意。“但丁·斯巴达。”他对镜子说。
镜子里的画面融化成一片黑暗。维吉尔听见壁炉哔啵作响,然后是但丁吸鼻子的声音。
好吧,或许他也继承了斯巴达的弹性原则(晚餐后的甜点时间,但丁从父亲和哥哥那里得到了两个额外的冰淇淋球)。
“但丁。”维吉尔耐心(很有限)地叫。
“怎么了,好哥哥?”几秒之后但丁闷闷地说,并没有打开挂坠,“现在你寂寞了吗?熬夜会长不高的哦。”
维吉尔懒得跟他废话。“十分钟后在公共休息室外面等我。”
这回镜子里画面一闪,但丁咧到耳朵根的笑容刹那间出现在中央,眼睛亮闪闪的。“维吉尔!”
“爱哭鬼。”维吉尔哼道,审视着但丁还在泛红的眼眶,“别到处乱逛。”
-
但丁一头银发在昏暗的走廊里实在很显眼。维吉尔在不远处雕像的暗影里站了一阵子,静静地看——但丁抱着自己的枕头,闲不住似的前后摇晃,左眺右望,时不时凑近去观察打盹的胖夫人。他长长的睡衣在膝盖周围摆动,底下是一双毛绒拖鞋。
他除了枕头什么都没拿。
维吉尔解除自己的隐身咒,刚走了没几步就被但丁抓个正着。他的弟弟飞速奔来,笑得像看见了堆成山的圣诞节礼物。维吉尔闪身躲过他的扑击,伸直胳膊把他格挡在安全距离之外:“你的书包和衣服呢?”
但丁傻乎乎的表情呆滞了一瞬。“哦!我忘了。”
维吉尔往他的脑袋上猛拍一巴掌,激起一声不满的叫唤。“算了,明天再回来拿吧。”他说,魔杖从袖子里滑出来,点在但丁胸口。
“隐没不见。”
但丁在他面前消失了。维吉尔听到一声小小的抽气,接着但丁的声音从空气里抱怨说:“这个咒语总是弄得我浑身不舒服。”
维吉尔一边给自己如法炮制一边回答:“那也不是你学得那么烂的理由,但丁。”
这么说吧,当但丁支支吾吾地告诉他,他用他的诗集练习隐形咒却不小心把它整个变没了(物理意义上)的时候,维吉尔并没有相信,并勒令但丁在他的监视下再演示一次——然后他信了,以损失一本诗集和一支羽毛笔为代价。
他感到一只热乎乎的手捏住他的臂窝,于是他转身沿着来路走去;身边的空气里一直传来愉悦的哼歌声,哪怕他用费尔奇和他恐怖的惩罚警告了三次都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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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进维吉尔的寝室时但丁还在抱怨“先有火还是先有凤凰”根本不能算个问题,怪不得维吉尔会被选到拉文克劳来,连你们公共休息室的门环都喜欢诡辩,真见鬼,你还不如来格兰芬多,胖夫人可没这么多花里胡哨的把戏。最终维吉尔不得不用手捂住但丁的嘴,皱着眉往其他几张床频频示意,他才忿忿不平地安静下来。
维吉尔把胸口的挂坠摘下,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但丁把自己的也放了过去,紧接着抢先维吉尔一步撩开床幔钻进被窝,连着自己的枕头一起霸占了二分之三的地盘,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感觉你的床比我的舒服多了,哥哥。”
维吉尔绕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仔仔细细地施了闭耳塞听,然后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瞪着已经闭上眼睛的但丁。
“你不能往旁边挪挪吗?”
但丁睁开一只眼睛,把蹬鼻子上脸演绎得入木三分。“不要。主随客便。”
维吉尔咯吱咯吱地咬牙。“往旁边挪。”
“还有很大地方嘛。”
“你再胡闹就没有下次了,我警告你。”
但丁沉重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把自己的枕头从被窝里抽了出来,摆到维吉尔的枕头边,嘟囔着:“这下满意了?小气鬼。”
维吉尔脱下靴子钻进被窝,但丁立刻侧过身来盯着他,然而维吉尔早有准备地把一根手指压在他唇上:“闭嘴睡觉。”
但丁在他手指的重压下用力噘嘴,目光在楚楚可怜和凶神恶煞之间无缝切换。这场无害的较劲变成但丁咬掉他一块肉之前维吉尔收回手,最后丢给他一个锋利的眼神,转身用后背朝向他的弟弟以示安稳睡觉的决心。
但丁一定也困了,因为他居然没有一脚把维吉尔踹到地上,而是在打了第三个哈欠之后迷迷糊糊地蹭过来,一只手搭住维吉尔的腰,口齿不清地说“晚安哥哥”。
等但丁的呼吸平缓成入眠的频率后,维吉尔悄悄翻过身,不动声色地往里挪了几寸,一条胳膊也顺便环住了但丁的腰——都是为了避免自己被但丁挤到地上。他盯着但丁格外安然平静的面庞看了一会儿,想起父亲对母亲哭诉自己的儿子们“睡着是天使,醒了是恶魔”。
但丁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是安静的。维吉尔只有在梦里的时候才是独自一人的。他五味杂陈地长出一口气。
“晚安,弟弟。”他低语。
<2>
今天的魔法史课作业不多,室友们也不知所踪,因此维吉尔得以在寝室享受一段不受打扰的独处时光。他靠在床头闲闲地翻阅从图书馆禁书区借来的专著——为此他不得不和麦格教授磨了一整周的嘴皮子,并假心假意地承诺了一份他并不想写的长论文。必要的牺牲。
他过于专注古老羊皮纸上的字迹,几乎没有注意到寝室的门轻悄悄地旋开。随之而来的不是室友熟悉的脚步声,而是床脚的一沉。在维吉尔反应过来之前,一团白花花的毛绒已经倏忽钻到了他鼻子底下。
“——但丁!”维吉尔眯起眼睛躲开那条乱扫的大尾巴,一边试图在不撕坏书页的情况下把这个讨厌鬼从自己腿上推下去,“喂,别动——”
但丁灵巧地一扭皮毛光滑的身子,游鱼一样自他手间钻出,刷地跃起,把他精心打理的发型踢成了风暴后的玉米絮,顺便还在他的额头上留下几道火辣辣的痕迹。维吉尔低吼一声,疼痛和气恼比翼双飞,怒火和杀心水涨船高。
从枕头下抽出魔杖锁定但丁的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到有点令人怜悯。但丁的志得意满瞬间变成了心虚的惊惶,他闪电般从床头柜上跃起,但愤怒的维吉尔比他更快。
“统统石化!”
但丁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凄惨的喵呜便在半空中僵成一块石雕,咣当坠落在地毯上。维吉尔抖了抖魔杖,满意地冷哼一声,张牙舞爪的怨气在弟弟的惨状之下可观地平息。变成灰蓝色石像的白猫可怜兮兮地侧躺着,拼命用眼神向他求情。
“我记得你今晚是有课的?”维吉尔说,目光重又回到自己的书页上,“怎么,斯内普教授终于把你赶出来了?”
但丁猫石像一动不动,于是维吉尔捏起嗓子替他回答说:“怎么可能!当然是我自己看他不顺眼跑出来啦。”
维吉尔换回自己的声音:“我不会一直帮你补习,但丁。再挂掉魔药课的话,后果很严重哦。”
“哎呀,拜托——”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但丁的长腔,“除了你还有谁能帮我呢,最最亲爱的老哥?求你了!”
但丁猫石像看起来距离爆炸一线之遥。维吉尔又悠然自得地等了一会儿,才挥挥魔杖解除了咒语。眨眼间化回原形的但丁就从地上跳了起来,满面赤红地大声嚷嚷:“我才不那么说话呢!”
维吉尔玩味地瞥了他一眼。“你说是就是吧。”
但丁狠狠跺脚,但估计是忌惮仍然指在他身上的魔杖尖,最终还是没有变成猫抓花维吉尔的脸,只是毫无礼貌地摔到床上,一边踢掉鞋子一边嘟囔:“你又看书,你天天就知道看书,你又在看什么?”
维吉尔抬起书皮,让但丁看到上面烫金的名字。
“阿尼玛格斯的……溯源……与……应用?为什么你还在看这个?我们不是已经成功了吗?”但丁咧嘴笑起来,“说起来,这样真是太方便啦,没人会看一只猫两眼。我溜进来的时候还有女孩喂我火腿肠吃。怎么样,你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吧?”
“你为什么逃课?”维吉尔说。
但丁的笑容变得促狭起来。“哎哟,转移话题?看来有人嫉妒了。”
“你为什么逃课,但丁?”维吉尔重复。
“你嫉妒就直说嘛,老哥,我又不笑话你——”
“但丁。”维吉尔说。
但丁的笑容像偷偷揣进休息室的雪球一样消失了。他翻了个夸张的白眼,躲开维吉尔的目光,忿忿地嘟囔“你又不是老妈,关你什么事”。
“你有烦心事,我看得出来。”维吉尔平静地回答,“我有权利知道。”
“好吧,但是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任何事。”
“你居然知道权利和义务的对应关系,我大感惊奇。”维吉尔勾了勾嘴角,“但是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说,你也不会来找我了。”
但丁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维吉尔结束了在读的一章,合起书摆上床头柜,注意力终于全部投射到他不省心的小弟弟身上。后者正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自己的吊坠,目光空空地盯着远方。
“你要进来么?”维吉尔问,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但丁立刻精神起来,刚刚的迷茫一扫而空,掀起被子往里一钻,动作和猫一样迅捷而纯熟。维吉尔低头看看被子顶上露出来的银白脑袋,无声地叹口气,抖抖魔杖把床幔拉了下来。这个封闭的小空间一下子变得昏暗。
维吉尔施完闭耳塞听,收好魔杖,自己也放平枕头躺了下来。但丁还缩在被窝里头,维吉尔试图掀起被子,但丁却紧揪着不放手,固执得像个保护外壳的火螃蟹。维吉尔哼了一声,往下蹭了蹭,让被子也盖过自己的头顶。
厚实的蓝色布料在他们四周织成一个温暖而黑暗的茧。维吉尔的膝盖顶到了但丁的大腿,但丁的鼻息浅浅地吹着他的颈窝,无处可逃的声音被狭窄的空间闷住,心跳和吞咽和呼吸都放大数倍,让他想起小时候和父亲玩捉迷藏时但丁不顾他的反对挤进他藏身的衣柜,他们的争执在门口传来脚步声时戛然而止,四肢还交缠在推挤拉扯的状态,胸口贴着胸口,因为父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屏住呼吸。那时但丁的体温和气息和心跳也是这样渡过来,发梢挠得他皮肤发烫发痒。那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感觉,却也并不十分讨厌。维吉尔把它归类为一种纯但丁的体验。
他们在黑暗和静寂里一同呼吸了一会儿,被窝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潮湿,但丁的轮廓也逐渐变得可以辨认。但丁眨眼时睫毛划过布料发出细小的声响,一泓浅色的清亮消失又出现,低低垂着,然后终于在某一刻找到维吉尔自己的眼睛。但丁短短地吸了口气,维吉尔知道他这是要开口了。
“阿克汉姆叫我杂种。”但丁说,语气异常平静,“我炸了他的坩埚。我们这节课学的是肿胀药水。”
尽管怒火骤然灼烧起来,维吉尔依然压抑不住嘴角绽放的笑意。“啊。我明白了。”
“嗯。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但丁漫不经心地说,“你真该在现场看看的。比阿克汉姆更丑的只能是放大三倍的阿克汉姆。”
“可以想象。”维吉尔说,“他叫你杂种?”
“差不多。你知道他们有个专用的说法,”但丁模糊地做了个手势,“‘泥巴种’。听起来很蠢是吧?”
维吉尔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个幽灵一样瘦削光头的斯莱特林学生轻蔑地管他的弟弟叫“泥巴种”的模样——说实话,“蠢”不会是他选用的形容词。“罪该万死”差不多。
“我没记错的话,阿克汉姆是纯麻瓜出身的巫师。”维吉尔说,“这种人把纯血巫师的偏见挂在嘴边只会显得像小丑。他无疑是嫉妒的。”
但丁哈了一声。“他当然嫉妒了。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浪费了我的血脉呢。我敢说,要是能占了我的位置,每天拿复方汤剂当水喝他都乐意。”
维吉尔想象了一下但丁模样的阿克汉姆叫他哥哥的场景,禁不住感到一阵恶寒。他摸索着牵起但丁的手,突然很庆幸自己的弟弟是而且只是但丁。
但丁对他突然亲密的表示没什么反应。他的手掌汗湿着,虽然和维吉尔差不多大,却总能缩进他的掌心里。维吉尔抚过他光洁的手背,沉思着开口:“但丁,你知道你是斯巴达的儿子。”
但丁的手猛地一动,似乎是想抽走,但维吉尔捏得很紧,没有让他得逞。“你是斯巴达和伊娃的儿子,”维吉尔重复,“这意味着无关能力与成绩,无关你是否选择传承父亲的事业,无关任何,他们都会爱你。”
“……那你呢?”
这句问话轻飘飘的,闷闷的,埋在层层叠叠的发丝和潮湿的空气下,几乎叫人听不见。
维吉尔攥了攥手指,但丁的脉搏在他的指尖下跳动。黑暗给了他一点欺骗性的体面。
“我也会爱你,”维吉尔说,“一直爱你。”
他听到但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用过于雀跃的语气说:“那你就帮我补习魔药课吧,我最最亲爱的老哥?”
维吉尔啧了一声,翻身把但丁压在了床上;被子掀开了些,但丁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维吉尔很熟悉那种眼神了。他将之归类为“当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我的感情时我选择开烂玩笑”的表情。
维吉尔不喜欢自己在袒露弱点后被轻飘飘地拨开。维吉尔宇宙有这样一种运行的定理:任何吃亏必须报之以扳回一城。因此,他选择了最简单有效的一种方式——俯身,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但丁的。但丁贴着他倒吸一口气,双手立刻飞上来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抠得他生疼。维吉尔皱皱眉头,睚眦必报地在他的唇上留下一个咬痕。
这其实不能算个吻,他们只是在用唇齿打架,看谁能最先把对方啃到投降。维吉尔的胳膊卡着但丁的喉咙,但丁的膝盖顶着维吉尔的小腹;和吻一样,比起暧昧的气氛这个姿势带来的更多是疼痛。实在是非常典型的斯巴达双子行为。
最终但丁成功把维吉尔从身上推了下去。“我的初吻!”他痛苦地大叫,用手背抹着嘴唇上的血。
“不,实际上那不是。”维吉尔说,“我在衣柜里吻过你了。”
但丁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是冥思苦想,最后是如遭雷击。
“我们当时才——才八岁?!维吉尔!”但丁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大有把维吉尔掐死的势头。
“你不喜欢吗?”我记得你很喜欢。
但丁停住了。但丁泄气了。但丁瞪着眼睛“你——你——”了两声却什么也没“你”出来。
但丁嘭地变成一只白猫,钻进被窝没了声息。
“明天上午我没有课。”维吉尔说,“吃完早饭我们去拿你的魔药学课本。”
他得到的所有回应是嵌进他小腿肚的爪子。
<3>
一睁开眼睛,维吉尔就后悔了。他的脑袋疼得像被人施了四分五裂,而从头顶的窗子里射进来的阳光显然没有对这一状况造成任何改善。他低低呻吟一声,又把眼睛紧闭了起来。
“你确实该醒了,小伙子。”庞弗雷夫人的声音从他床边传来,接着治疗师力道熟悉的手把他扶起,往他背后塞了第二个枕头,“听话,把这个喝了。”
维吉尔勉强把发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暗暗为这种哄小孩般的语气不满,但还是接过递进他手里的杯子,屏住气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被遗留在舌根的酸苦味道呛得五官皱缩。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对治疗魔药进行全面的口味优化……
“好孩子,比你弟弟好对付多了。”庞弗雷夫人嘟囔,开始用魔杖在他身上点来点去。维吉尔被提醒了自己还有个弟弟的事实,昏迷前发生的事情逐一回到他的脑海,他刚刚好转了点的头痛卷土重来,甚至更胜一筹。
他的记忆只坚持到抱着但丁走出禁林。虽然但丁的魔咒暂时止住了撕裂伤流血,但明显那些丑陋的蜘蛛还在他体内留下了些别的东西,因为他刚刚迈出阴森的树林就被愈发强烈的晕眩感击倒,连带着怀里的但丁猫一起狼狈地摔在地上。但丁一定是变回人形后把他拖到了医疗翼,但他不是也受了伤么……?
庞弗雷夫人绕到床的另一边检查他腰侧的伤口,于是维吉尔得以看到躺在相邻那张床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不省心的弟弟。他面朝着维吉尔的方向,不知道是在昏迷还是熟睡,脸色苍白得快要和枕头融为一体。如此静止的但丁相当少见,即使知道任何人都会从医疗翼完好如初地离开,维吉尔还是不由得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在禁林蜘蛛的巨大口器下显得宛若洋娃娃玩具的但丁和他扑到维吉尔身边时的惊惧表情扎根在他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担心他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小伙子。”庞弗雷夫人说,“少交点会用禁林蜘蛛毒液蛋糕恶作剧你的朋友,好吗?”
这就是但丁的说辞?维吉尔收回钉在但丁脸上的目光,咽下好气又好笑的一声叹息。“是的,夫人。”
庞弗雷夫人终于对她的检视感到满意了。她给维吉尔下了“躺好休息”的命令之后一边摇头嘟囔“现在的年轻人啊”一边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但丁的眼睛倏地睁开了。
维吉尔——尽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差点叫出声来。
“她走了吗!”但丁小小声地问。
“当然。”维吉尔没好气地回答,“你还留在这儿干什——”
他话刚说了半截,但丁就已经一气呵成地掀了自己的被子,轻巧地跃下床,三步并两步钻进了维吉尔的被窝,哪还有半点伤员的模样。维吉尔还没来得及抗议,但丁已经把他挤到了床的一边,顺便用胳膊和腿把他缠了个严实。但丁的手臂紧紧地勒着他的胸口,让维吉尔有点喘不上气。他身侧的伤口又隐隐发起痛来,看来魔物的攻击力确实不可小觑。
但丁的脸埋在他肩膀和脖颈的凹陷处,热乎乎的气息拂起一阵痒意。维吉尔僵直地躺了几秒,最终还是无奈地扭身用自己的胳膊环住但丁的腰背。指掌抚上他后颈的瞬间,但丁整个人掠过一阵细小的震颤,宛如绷紧的丝线终于松了劲。
“你好好喝药了吗?”维吉尔问,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但丁裸露的皮肤上打转。
“喝了哦!”但丁露出两只晶亮的眼睛,“一口气喝掉的呢。”
估计在那之前不知道被庞弗雷夫人威胁了多少次吧。维吉尔腹诽,但对着弟弟纯良无辜的表情还是违心地夸了一句“真乖”。
但丁又把脑袋埋进维吉尔怀里,手指撩起他的衣摆,摸索着找到了从肋骨下方延伸至腰侧的敏感皮肉。维吉尔皱了皱眉,吞下一声闷哼。被蜘蛛毒液感染的伤口治愈速度不尽人意,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轻微的触碰还是会激发一阵火辣辣的痛痒。但丁似乎也理解这一点,于是只是沿着触感不同的皮肤边缘轻轻描摹,认真得像在记忆伤痕不规则的形状。
“还疼吗?”他的弟弟低声问道。
“不疼了。”
“骗人。”
“真的不疼了。”维吉尔说。比这更严重的伤他也不是没受过,这在他的“受伤程度量表”上前三都进不去。医疗翼对他来说堪比第二家园——多半归功于他弟弟。“不如你那次把我胳膊里所有的骨头都变没了之后——”
“不疼就好!”但丁迅速打断了他,露出来的耳朵尖肉眼可见地变红,“我那时候还不熟练嘛……”
维吉尔嗤笑了一声。“你从来就不擅长治愈魔咒。”
在但丁能抓着这个由头和他大吵大闹之前,维吉尔推开被子半坐起来,掀起了自己的衣摆。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视那个伤口。它看起来比起初的鲜血淋漓温和了不少,肉粉色的一道梭形自他的肋骨下端延伸至胯骨上部,大概有三指宽、魔杖长,像羊皮纸上的一道裂口。但丁也坐起身,看到那伤口顿时嘴巴一瘪,眼圈刷地泛了红。
我都还没哭呢,你哭什么?维吉尔忍住对但丁翻白眼的欲望,松手让衣摆落了下来。“很快就会痊愈的。”他说,“庞弗雷夫人大概率让它一点痕迹都留不下呢。”
但丁一言不发地把他拽回侧卧的姿势,被子拉过头顶盖得严严实实,晌午的阳光被隔绝在外,只有热度透过棉絮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至此,维吉尔已经对与胞弟共享这种柔软的封闭空间习以为常。有限的光线加上壁炉似的暖意,效果比睡眠魔药还显著。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心跳在熟悉的昏暗下变得慵懒而安稳,逐渐与但丁脉搏的节奏合拍。医疗翼的床并不是为两个人设计的,甚至比寝室的都要窄一圈。但丁只好紧紧挤在他怀里,鼻尖顶在他颈窝,过了一会儿蹭出些许湿润来。
维吉尔警铃大作,“……你别把鼻涕蹭我身上。”
“闭嘴。”但丁鼻音很重地说,手上狠狠拧了维吉尔一把。维吉尔吃痛地咧嘴,接着就被但丁骤然收紧的怀抱勒得闷哼一声。
“你吓着我了。”但丁说,声音有些微妙的变调,温热的嘴唇贴着维吉尔的锁骨,让他总有种下一秒那里的皮肤就要被利齿印上红痕的预感。
维吉尔把手指绞进但丁后脑凌乱的发丝,微微低头,闭起眼睛,安静地贴着但丁的发顶呼吸,嗅到魔药的苦味、泥土的腥气和一种独属于但丁的味道——热乎乎、甜丝丝,让他想起母亲手制的巧克力蛋糕。
他不知轻重的、倔强鲁莽的、粘人爱哭的弟弟啊。
他总是向远方飞行又从来不肯松手的弟弟啊。
他浑身带刺又柔软得宛若一团幻梦的弟弟啊。
维吉尔慢慢地、慢慢地叹出一口气。“你害怕了?”
“你流了好多血。”但丁说,“我不敢用悬浮咒,只能自己搬着你走。你一路都在流血……庞弗雷夫人说再晚一点毒素可能就要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了。”
“你告诉她我吃了‘禁林蜘蛛毒液蛋糕’?”
“而且身上有伤是因为我们和下毒的人打了一架。”
维吉尔哼笑一声。“好烂的谎。”
“对不起。”
这句道歉被闷得几乎没有声音,比起话语更像一声默祷,里面蕴含着一些近乎虔诚的……忏悔和恳求。
于是维吉尔轻轻吻了吻但丁的额角,以神父告解信徒的温和与庄重。
“我也害怕。”他说,真相像阳光挤过窗缝一样不经意地滑落,“别再做这种蠢事了。”
他的弟弟低低嗯了一声,然后摸索着用自己湿润的嘴唇贴上了他的。
他们在黑暗里浅浅地接吻,有点咸又有点苦;但丁的舌尖抿过他的下唇,却在维吉尔贴近的时候猛地缩了回去。“等一下。”他急迫地嘟囔,手不知道在哪里乱摸。维吉尔不满地转头啃吻他的下颌,致力于在那道圆润的弧度上印下点痕迹。
不过但丁没让他等太久。很快他的弟弟又贴了上来,维吉尔张开嘴迎接自己的赠礼,却被粘稠甜腻的触感糊住了舌尖。
——巧克力。
“这下你尝起来好多了。”但丁含混地说,把半融化的巧克力往维吉尔嘴里推去。他们的唇舌被糖浆胶在一起,搅动时发出咕叽的水声。不得不承认,巧克力味的但丁尝起来也好多了,这个本意浅尝辄止的吻正让维吉尔的呼吸变得粗重。他将但丁的舌吮入自己口中,毫不客气地把每一丝甜意都搜刮干净;溢出的唾液被他勾回,统统渡进但丁嘴里——弄脏了床单可不好向庞弗雷夫人解释。
“下次别再忽视我的呼唤了。”他稍微用力叼住但丁的下唇,“你太蠢了,很容易就会死的。”
“我当时在被大蜘蛛追,哪有时间开吊坠。”但丁抗议,毫不示弱地回啃了维吉尔一口,“而且要不是你让我分心,我本来能自己逃出来的。”
“进去本身就是个错误。”维吉尔嘶嘶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不会同意的。”
“那恰恰说明这是个错误!”
但丁不耐烦地捏住维吉尔的脸,“闭嘴吧老哥,知道你担心了。能不能专心点亲我?”
为什么他们的所有交流最后都会变成这样,维吉尔没好气地想。但是紧接着但丁的手指滑上他的后颈,很快把他禁锢在另一个吻中,于是他剩余的不忿统统偃旗息鼓,全部转化成让但丁发出满意哼鸣的努力。
他们最后或许是在某个吻的中途睡着了,因为维吉尔的最后一个想法是“但丁应该回到自己床上去,否则——”,而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但丁·斯巴达,你在哪——哦梅林在上现在的年轻人啊我真是无法——小伙子,给我滚回你自己的床上去!”。
维吉尔作为斯巴达的儿子,继承了他钢铁般的意志力。瞧,在但丁被庞弗雷夫人斥骂和灌药的全程,装睡的维吉尔都保持了完美的面无表情。
<4>
“别过来。”维吉尔压着声音低吼,紧攥魔杖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却仍然止不住非自愿的颤抖,“除非你想吃一道恶咒。”
脚步声停在床幔外,接着但丁的声音说:“哇哦老哥,你对你室友可真够凶的。”
但丁。他该料到的。维吉尔挫败地低哮一声,把被子揪得更紧了,就好像这软软的一层屏障能阻挡一个决心已定的但丁一样。
他施下的防护咒语被但丁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一只手很快摸上了被子边缘。
“我说了别过来,你他妈听不懂人话吗?”维吉尔咬牙切齿地和但丁的手较着劲,被面的纤维发出危险的撕裂声。
“我只是担心你,哥哥,你不会恶咒我的吧。”但丁轻快地回答,狡猾地转变了策略,开始把自己往被子底下挤,“你瞧,我今天没在魔药课上见着你,害得我走神把一锅药都熬毁了。”但丁的一只手从被子和床的缝隙间伸了进来,维吉尔强忍住把它一口咬穿的冲动。“你的室友们也对你的状态缄口不提,只说你身体不舒服,不能下床,那作为一个称职的好弟弟——”又一只手不顾维吉尔的推拒挤了进来,“——我当然要来拜访一下——”它们成功把被子堡垒破开一个豁口,虽然只有刹那,但已足够但丁嬉皮笑脸地钻了一个脑袋进来,“——我最爱的哥哥啦。”
维吉尔咬紧牙关,假意往后挪了挪,似是要认输割地,却趁着但丁愉快地往床上爬的空当蓄力猛踹一脚——成效卓越,被攻击的家伙痛叫一声,扑通栽到了地上——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加固了床铺四周的屏障。
但丁在外边哎哟哎哟抽了会儿气。维吉尔那一脚从触感判断是踹到了肚子,没收力道,想必是痛得要命。放在往日,维吉尔多少会有点过意不去,但现在情况特殊,他着实管不了那么多了。
“看来你是真不想被拜访唷,老哥。”但丁气若游丝地说,还虚弱地咳嗽了两声,“我好像不小心把血吐到你书包上啦。”
维吉尔心里一紧,本能地掀起被子要骂,却和双手叉腰昂首挺胸站得板正的但丁打了个照面。后者除了眼角咳出的泪花以外看起来好端端的,半点血迹也见不着。维吉尔立刻意识到是自己着了道,但再想退回被子堡垒里也来不及了,因为但丁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他猛地倒吸一口气,两只手啪叽捂到自己嘴上,活脱脱一幅见到超大草莓圣代的表情。
维吉尔还没来得及给但丁施个哑巴咒,但丁就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接着又倒在了地上,这次是笑的。
维吉尔几乎要把自己手里的魔杖攥断了。“不好笑。”他咕噜咕噜地说。
但丁爆发出一阵全新的大笑,同时似乎还努力想说点什么,结果只是浑身颤抖着在地上翻滚,拳头把地板擂得震天响。维吉尔切实地替霍格沃茨年久失修的建筑物提心吊胆了一刹那。
等但丁终于笑够了,维吉尔也差不多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阴沉沉地盘腿坐在被子的包围里,压着眉毛狠瞪慢慢爬起身的但丁。被能杀人的视线点射的家伙并无半分性命垂危的自觉,反而大大咧咧地跪坐到凶手对面,视线在对方头顶反复逡巡,一个没憋住又嘿嘿傻笑起来。
维吉尔知道那上面有什么能让他的弟弟如此着迷。虽然在事发的第一刻他就摸到了那些本不该出现的器官,但是实打实地在镜子里看到那些毛茸茸的雪豹耳朵时他还是如遭雷击地呆滞了足足半分钟。
“其实有点好笑。”但丁在间隙喘道,“你是干什么了?”
维吉尔烦闷地磨了磨牙,“魔药实验出了点差错。”
“跟阿尼玛格斯有关的魔药吧。”但丁的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脑袋顶,维吉尔禁不住感到些许不自在,“要不然你早就找庞弗雷夫人帮忙了。”
维吉尔叹了口气。但丁确实不蠢。要不是贸然找人帮忙会暴露他秘密阿尼玛格斯的身份,他也不会出此下下下策。
他的“是”刚说了一半,某人恶趣味的手指就捏住了他头顶的耳朵。不熟悉的器官被突然触碰的体验类似于被弱效闪电咒击中,维吉尔骤然从牙缝里倒吸冷气,兀地绷紧了身子,差点一个恶咒发射出去。
始作俑者歉意地咧了咧嘴,“……可以摸吗?”
“现在问是不是有些晚了?”维吉尔阴沉地说。
“那就是可以。”但丁厚颜无耻地对他傻笑,另一只手也举了上来,把两只雪豹耳朵都拢在掌心,像测试衣服面料似的拿指肚揉来搓去,每寸都没放过。维吉尔一边从喉咙里挤出点柔和的咕噜声,一边因为这种无法控制自己声带的尴尬狠狠皱眉。但丁倒是很受用的模样,嘴角快要翘飞到天上去。要不是以这个状态抛头露面太麻烦,维吉尔绝对要给但丁来个恶咒叠叠乐。
但丁的触碰其实意外地克制,力度维持在一个刚刚够让维吉尔感到压力却不至于疼痛的程度。他从藏在发丝里的耳根开始慢慢往上捋,指尖描过内耳廓,把那些柔软的绒毛压平又勾起;雪豹的耳朵不长,基本能被人类的手掌整个包覆,宛如收进一双温暖的罩子,不免让人浮起一股倦意。在维吉尔回过神之前,他已经阖上眼睛好一会儿了,嗓子眼里的呼噜声更是震得整张床都快抖起来,就差没拿脑袋去蹭但丁的手。
维吉尔猛地后撤躲避,狠狠把但丁的手从自己头顶拍下去,威胁性地露出两颗变长了的犬齿。但丁表情怪异地对他挑了挑眉毛,嘴角颤抖,蓝眼睛里闪烁着熟悉的狡黠。于是维吉尔眨眨眼,看向但丁的右臂,然后瞬间烧红了耳尖。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自主意识强烈的尾巴悄悄从被子的掩盖下钻了出来,沿着但丁的右手腕缠了一圈,甚至蛇一样探进了他的袖子里,把黑色的布料撑得鼓囊囊;就在他呆愣的当口,那条尾巴的尖端还慵懒地在但丁手臂内侧扫动,显然是白纸黑字的愉悦。
维吉尔立刻把自己的尾巴抽了回来,紧紧握在手里,目光里写满“敢提这件事你就死定了”。
但丁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但阳光灿烂的表情还是暴露了他的欢乐。
“看来你也不是很想让我走嘛,老哥。”他轻快地说,向前倾身,把脸靠在维吉尔肩上,一双蓝眼睛透过凌乱的白色刘海望着他,“我就待在这儿陪你怎么样?”
维吉尔咬住舌尖,把呼之欲出的肯定回答吞下去,转而哼道:“别用我当逃课的理由,但丁,你明天还有一门作业要交吧?”
但丁扭动身子,经过几次复杂的变换,毫不客气地横躺在了维吉尔腿上,漫不经心地往半空挥了挥手:“无所谓啦。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现在的状态。你是——”他又抬起手来,但这回被维吉尔躲开了,“除了耳朵和尾巴还有别的部位……”
“没有。”维吉尔迅速回答。
但丁意味深长地挤眼睛:“真没有?”
“没有。”维吉尔从牙缝里挤。
“唉,我还以为你会说眼见为实呢。”但丁遗憾地叹气,把维吉尔躲避不及的尾巴捞过来抱在怀里,像撸猫一样大开大合地捋弄起来。维吉尔的尾椎涌出一股酥麻的痒意,密密麻麻地沿着脊椎和神经末梢爬到嗓子眼,他又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
“别摸。”
但丁玩味地顿住手,却没松劲,维吉尔抽了几次都抽不出,太用力还害得自己骨头发痛。维吉尔把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捏在但丁手腕上的指头快留下青紫的痕迹。
“松手。”
但丁没松手。但丁咂咂嘴。但丁勾起一个过于狡猾的微笑。但丁抬起脑袋,往维吉尔的尾巴上狠狠咬了一口。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很混乱。但丁这一口着实没留情,估计是为最开始维吉尔的那一脚报仇,维吉尔觉得自己要是抽身不够快,怕是要丢掉一块肉。总之,情况大概是这样:但丁咔嚓一口咬下去,维吉尔吃痛地发出一声和野兽无异的咆哮,左手猛地掐住但丁的脖子,右手带着十成十的怒意钳住了但丁的下颌,但丁嗷地松了口,于是维吉尔抽出尾巴,顺便整个人翻身而起,拎着但丁的脖子往床头压去,但丁伸长的侧颈暴露在他的视线中,青色的血管沿着白皙的皮肤攀援,于是维吉尔做出了此刻唯一合理的选择——他咬了下去。
事后回忆一下,但丁应该是尖叫了。于情于理都算正常,毕竟他大概确实没料到维吉尔会对如此稀松平常的挑衅报以如此暴烈的回击,但对于当时瞳孔紧缩的维吉尔来说,但丁的行为不亚于从巨龙肚子下偷蛋。野兽的怒火是不讲道理的,维吉尔在齿尖刺破皮肤的瞬间获得了如此澎湃的满足感,血腥气灌进他的口鼻,几乎立刻使他沉醉。但丁像出水的鱼一样在他的压迫下挣扎,指甲划过他的肩膀留下火辣辣的痕迹,维吉尔扳着他的下颌逼迫他扬首,混沌的大脑将接收到的哀鸣和呜咽统统转化成胜利的喜悦。
“维吉尔!”但丁的手指扯着他后脑的头发,火烧火燎的刺痛却驱使他把牙齿合得更紧。他的弟弟又“啊”了一声,紧绷的身体骤然变得疲软,双手也不再反抗,松松地搭着维吉尔的后颈,只剩下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维吉尔心不在焉地用舌尖舔舐着齿间的皮肉,咕噜声从相贴的胸膛传导出去,震得他自己都有点发麻。
“维吉尔……”但丁低声叫他。
但丁。他朦胧地想,但丁。但丁。但丁——
维吉尔睁开半闭的眼睛,神智像拉开窗帘后的阳光一样涌回来,舌尖上的血腥味突然变得惹人讨厌。他僵住身子,轻轻地、轻轻地松开牙齿,然后迅速起身,摸索到在扭打中陷入被褥褶皱的魔杖,熟练地为但丁做了止血。鉴于他毕竟还是人类的身躯,伤口不大,也没有刺破动脉,只留下四个整齐的鲜红色凹陷。维吉尔犹豫了一下,还是施法用绷带把但丁的脖子缠了起来。但丁默默无声地任他打理,闭着眼睛只是喘息,眼角还有浅浅的泪痕。他总是这样鲁莽又怕疼。
维吉尔收起魔杖,小心地平躺到但丁身边,因为肩膀的疼痛轻轻抽了口气——领口也被扯坏了,这件衣服算是毁了——虽然压着尾巴有点不适,却不想往任何一个方向侧身。有好一会儿但丁一言不发,维吉尔也缄口不响,他们俩安静地躺在凌乱的床上,听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鼓动。
“你应该走了。”最终维吉尔说。我都告诉过你别靠近了。他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但丁,出乎意料地,哼出一声笑来。维吉尔转头去看,但丁弯弯的眼睛和他对上,蓝盈盈的,很清澈。
“其实有一点辣喔,你不觉得吗?”他的弟弟笑眯眯地说,汗湿的刘海黏在鼻梁上。
维吉尔抬起手抹了把脸,不可控地对这一切感到绝望。一种永恒燃烧的壁炉一样的、深不见底的海洋一样的、魁地奇球场上被风卷走的笑声一样的绝望。
“不。”他说,“这很危险——”
但丁敏捷地翻到他身上,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和后半截话。
“无所谓。”但丁说,“我不在乎。如果你真觉得抱歉,那就让我摸摸你的尾巴。”
维吉尔在他的手心下呲出牙齿。但丁眼珠一转:“那再加五个亲亲怎么样?”
但丁想必是在维吉尔的表情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因为还不等维吉尔开口,他就已经志得意满地用自己的嘴唇替换了手掌。
<5>
听到异样的响动时维吉尔睁开眼睛,揣在衣袖里的魔杖悄然滑进掌心,被裹在身上的宽大袍子遮掩,却不妨碍持有者瞬间发射出致命的魔咒。尽管响声来自于身后的帐篷,且帐篷里目前只有一位住户,维吉尔仍然不敢冒险。
没一会儿那名住户就揉着眼睛从布帘的缝隙中探出了头。时间已过午夜,树影把星月尽数吞噬,只为地表留下浓重的黑暗,即便是闭目良久,维吉尔还是只能勉强辨认出但丁的轮廓,一片颜色更实的剪影压印在虚黛的夜色里。
四下里寂静得风都在安眠,于是维吉尔清晰地捕捉到了但丁从睡梦中惊醒时骤然凝滞的呼吸,接着是难以抑制的急促喘息,声声都尖锐而颤抖,仿佛他刚刚从一场大逃杀中脱身。当然,这或许距离真相并没有多远。
维吉尔没有作声,直到但丁的剪影微微动了动,轮廓变了形状,大概是转向了他。森林里的死寂似乎也对他永远聒噪的弟弟造成了些许诡秘的影响,因为维吉尔从来没听过但丁用这么微小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他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但丁疲惫地抬起手揉搓眼窝,悄声说:“你去睡吧,我守一会儿。”
维吉尔摇摇头。这样更保险。
但丁啧了一声,“都这时候了,就别想着逞强了吧,老哥。”
“我不困。”维吉尔淡淡地说,魔杖尖戳刺在掌心转了一圈,“我们天亮还要赶路,你需要休息。”
“你也一样。”但丁抗议,现在大半个身子都钻出了帐篷,然后在深夜寒凉的空气中狠狠打了个哆嗦,紧接着是一连串三个喷嚏。维吉尔好气又好笑地命令他回去,但丁却嘟囔着脏话,手脚并用地往他身边挪动。维吉尔别无他法,只能展开那不属于他们的宽大衣袍,把但丁也裹了进来。
两个温暖咒之后但丁总算不发抖了。他紧紧贴在维吉尔身侧,维吉尔靠着树干,平稳呼吸默数自己的心跳。两个人确实更暖和,但丁宛如一个人体火炉,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热量。那些暖意悄悄渗进他的皮肤之下,在他的血液里埋下不熄的火种。
“我想念公共休息室的壁炉了。”但丁嘟囔,抬起手揉了揉鼻尖。
维吉尔一言不发。
“还有大厅里的早餐,”但丁继续说,“热腾腾的南瓜汁和巧克力蛋糕,你的最爱不是吗?”
维吉尔一言不发。
“我的话肯定是选馅饼啦,”他的弟弟喃喃,“然后中午会有腊肠披萨,晚上会有牛排……”但丁咕噜吞了口唾沫,“见鬼,我把自己说得好饿。”
维吉尔一言不发。
“我们是不是永远都吃不到霍格沃茨的早餐了?虽然我平时也总是起不来,但到了这种时候反而想念得紧……唉,说起来,我还欠室友一盘棋呢——”
“但丁,”维吉尔命令,“睡觉。”
有几秒他的弟弟屏住呼吸。然后是一声漫长的吐气,温热的身体稍微蜷缩起来。“我睡不着。”
维吉尔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只是说:“你需要休息。”
但丁的语气不耐烦起来:“我说了我睡不着!”
维吉尔又不作声了。魔杖从食指转到无名指和小指间又转回来,纹路和重量都了若指掌。一圈两圈三圈,一圈两圈三圈。
(如果妈妈不是麻瓜的话。)
“你知道我刚刚梦见什么吗?”但丁埋头在臂弯里闷闷道。
我知道。
(如果妈妈不是麻瓜的话,如果她也能使用魔法的话。)
“大火。”但丁吐出这么一个词,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大火。维吉尔捏紧指间的魔杖。浇不灭的厉火,从一楼向上蔓延,他赶到时火舌已经吞噬了楼梯口,正气势汹汹地向第二层进发。他扯着被烟熏哑的嗓子嘶吼“飞天扫帚飞来”,手刚握住扫帚把就以会让麦格教授当场心脏病发的速度闪到二楼的窗口。
大火。维吉尔往窗户里看时熊熊烈火正从走廊尽头向这间屋子进军,赤橙色的火舌活物一样扭动攀附,那些木质的典雅家具此刻成了它们最好的乐园。他向屋内尖叫但丁的名字,但火焰的轰鸣淹没他的怒吼,哔哔啵啵的爆裂声宛若窃笑。
大火。火焰在他悬停的这个房间外止住脚步,仿佛他们的卧室门口有一道无形的屏障,火舌只能在门框处徘徊。维吉尔当机立断地翻进窗子,然后在翻滚的赤红间寻到一抹熟悉的银白。他咆哮着用咒语劈开火墙,为但丁的愚蠢和怠慢破口大骂。他的弟弟仍然没有向庇护所奔来,于是维吉尔愤怒地向前冲去,却在看清但丁拖曳的人影后不由自主地僵直在了原地。
魔杖从维吉尔指间滑落,他猛地晃了晃脑袋,紧紧把它攥回掌心。
(如果,如果妈妈没有花时间把但丁锁在柜子里。)
但丁。衣角被火焰烧焦的但丁,不愿意放手的但丁,尖叫着“妈妈”的但丁,眼泪流个不停又转瞬被烈焰灼干的但丁,恳求维吉尔帮帮忙的但丁,疯狂地挣脱维吉尔的但丁,一拳砸在维吉尔脸上嘶吼“畜生”的但丁,对着迅速远去的窗口悲鸣“不不不不”的但丁,蜷缩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的但丁。
(如果,如果他能再快一点赶回来。)
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上一秒他还在树荫下读书,下一秒至少五道无声无息的昏迷咒就落在了他身上。出于某种冥冥的垂怜,他那从不离身的护身符替他挡掉了至少九成的攻击,而且他恰巧又是在攥着魔杖练习魔咒,因此从被龙扫了一尾巴似的刹那眩晕中恢复过来之后,他得以凭借这些年来丰富的战斗经验拯救了自己的性命。
他的敌人明显对此非常不满。
在躲过第三道阿瓦达索命后维吉尔彻底坚定了这些神秘黑袍来客的目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种阴冷的恐怖掐住他的喉管,他本能地想要向家的方向奔逃,却又惧怕把这些恶徒引向他的亲人。
他的担心并无必要——当他望向家的方向时,冲天的火光宛若一声张狂的大笑。
三秒之后,维吉尔指着一名追杀者喊出了人生中第一句阿瓦达索命。
阴森的莹绿色光束完美命中目标,飘扬的黑色衣袍向后跌倒时如梦魇一样无声。维吉尔感到头晕目眩,一种尖锐的蜂鸣贯穿他的大脑。他想那不是昏迷咒的后遗症。
然后余光里的火焰闪电般破开包裹他感官的混沌,于是他重新找到自己的心脏和方向。他用咒语隐没自己的身形,开始飞奔。
在那电光石火的几个瞬间,很多“如果”穿梭过他的脑海,有的充满希望,有的充满恐怖。维吉尔从来不信仰神明,但冲到卧室窗下的瞬间他还是开始祈祷。
(如果,如果他没能救下但丁……)
他载着但丁逃离,身后的嚎啕变成抽噎,变成完全的沉默。但丁大概是终于没有眼泪可以流了,他紧贴着维吉尔的后背,手臂蟒蛇似的勒在他腰上。维吉尔空出一只手摸了摸但丁裸露的手背,冷得像冰。于是他抽出魔杖,喃喃地为他施了两回保暖咒。
但丁还活着。维吉尔把这个想法牢牢钉在自己的脑海里。但丁还活着,但丁还活着,但丁还活着。他把这几个字在舌尖上翻来覆去地滚动,就像怕黑的孩子紧盯着门缝里透过来的一束光,因为除此之外周遭只剩黑色的深渊。他现在还不能凝视深渊,他还有弟弟要照顾。
但丁还活着。
足足三个小时后维吉尔才敢停下。僻静的森林轻而易举地吞噬了他们渺小的身影,落地的一瞬间他脚步不稳地跌倒在地,才发现身体的疼痛并非全部来自高空的严寒。他右侧大腿上有一道深而长的伤口,凝结的血已经让皮肉和裤子融为一体,而左肩上的恶咒残留基本让他的整条左臂都失去知觉。
他咬着牙为自己处理伤口,但丁终于慢慢松开他的腰,吃力地站起身来,不顾他的阻拦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然后对着一棵树的根部呕吐起来。
维吉尔很久没有见过但丁呕吐了。最近的一次或许还是几年前他偷吃冰淇淋吃坏了肚子。他看着但丁撕心裂肺地清空自己的胃袋,一声接一声几乎可以称得上惨叫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扯出来,伴随着震动他整个身体的剧烈呛咳。维吉尔发狠地掐住自己的伤口,试图说服自己眼眶里的湿润来自疼痛,而不是别的什么。
维吉尔处理好自己后但丁的酷刑也结束了。他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薄汗,幽灵一样靠着树干,单薄得仿佛快溶进空气里。维吉尔一瘸一拐地靠近他,用袖子擦掉他嘴角的污迹,拨开凌乱的刘海,找到那双空空的蓝眼睛。那双他熟悉到可以默写的眼睛从来没有如此死寂过,血丝甚至比虹膜更加鲜艳。
他当时说了什么?维吉尔记得自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他用双手捧住弟弟的脸,轻轻晃了晃,然后说:“但丁,回到我身边。(Come back to me.)”
但丁涣散的眼睛眨了一眨,又眨了一眨,然后骤然盈满了新的泪水。维吉尔任由但丁整个人扑挂到他身上放声大哭,把他本就脏兮兮的衣服蹭得一团糟。
看来他们终究还是有眼泪可以流的。
后来他们去最近的小镇获取了必要的生存物资,又在森林里跋涉了两个小时,夜幕降临时才终于停下。他们沉默地分享了一条巧克力,搭起帐篷,轮流值守,因为被狼群盯上的猎物永无宁日。
这是第几天?维吉尔疲惫地揉捏眉心,感觉自己的脑子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重要了,他们明天早上——准确地说,今天早上——就要改换阵地。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久留。
他努力不让自己的思绪往灰暗的方向飘行,现在他们的首要任务是活着,只要活着——
“维吉尔。”但丁叫他。
维吉尔侧过头去,脸颊贴上了弟弟的发顶。
“我梦见你在大火里。”但丁说。
“维吉尔,别再离开我了。”但丁说。
维吉尔张了张嘴,却搜肠刮肚不出一句承诺。一团酸涩堵在他的嗓子眼,或许也压迫到他的气管,因为呼吸突然变得如此艰难。于是他揽过但丁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挑起但丁的下巴,摸索着在他唇上印下一个绵长的吻。
“睡吧。”维吉尔说,把但丁的脑袋按向自己的颈窝,拉紧了袍子。这次他没有收到抗议。
<+1>
这地方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虽然阻碍幻影移形的保护魔咒早已失效,但丁还是选择了朝圣般的徒步。曾经让他叫苦不迭的距离如今微渺得令人发指,在绕过最后一个弯时繁茂的林木让出背后的景象,突然得叫但丁几乎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他们的庄园——洁白的、生机勃勃的、安然无恙的——但那侥幸的残影在眨过眼后就不复存,但丁被突如其来的感情的猛浪钉在原地,宛若身处深海般动弹不得。
至少他没有当场崩溃,也没有掉头就跑。但丁把这视为自己坚强意志的体现。
他们的庄园——他们的家——它看起来像被贪婪的孩童挖烂又烧糊的一块蛋糕。从这个距离,但丁尚能勉强在废墟间辨别出一座宅邸的轮廓,因为哪怕是厉火也没法熔化地基。但除此之外,全部都是灰烬、焦土、残垣,明绿的山坡上兀然出现一块寸草不生的灰黑,仿佛恶魔在这里捻灭了烟头,那将他的人生一分为二的深渊也在大地上留下了不可消除的伤痕。
但丁的双脚无意识地带着他向前。这地方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疯长的杂草将石板路掩埋,玫瑰丛也被它们扼死,山坡上唯一的一棵树像被猛兽撕咬过一样伤痕累累——那是魔咒剥去树皮留下的瘢痕——而旁边几乎被大地吞噬的是一匹倾倒的玩具木马。
有些日子妈妈带着他们为玫瑰丛修剪枝叶,有些日子她则抱怨着腰酸背痛把爸爸和他们打发出去用魔法解决杂草,有些日子她为树荫下的他们端来沁人心脾的午后甜点,有些日子她罚他们不清理完打架造成的烂摊子不准回家吃晚饭。但丁抽出魔杖,陈旧的肌肉记忆牵着他念出爸爸教给他的那句魔咒,连手腕转动的的角度都还滚瓜烂熟。杂草在一阵簌簌声中化为乌有,但丁给那匹木马施了个恢复如初,它蹦回自己的摇杆上,涂装已经被泥土和风雨洗去,耳朵缺了一块,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看起来可怜兮兮。
但丁垂下手,惊异于它的娇小。那些需要妈妈扶着往上爬的日子,那些把它当做跳马一跃而过的日子,那些骑着它幻想西部草原的风与夕阳的日子,它们一去不复返了。
摇摇马没有颜色的大眼睛悲哀地望着他。
宅邸的外墙被厉火灼得一塌糊涂,大门也塌陷,但丁绕着外围转了一圈,挑了个容易攀爬的路线往二楼登去。
在将近十分钟的咒骂和手脚并用后,但丁灰头土脸地站在了斯巴达庄园唯一保存完好的房间之外。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他的指尖在门把手上停落了三四次,在第五次终于狠下心转动,快刀斩乱麻地将门用力推开。
就像错入另一个时空。
维吉尔的小说脸朝下趴在床头柜上,因为但丁前一晚用一场毫无预警的口活终结了他的阅读;但丁的被子有一半垂到地板,因为那天早上他急着去抢第一块焦糖煎饼;他永远没能写完的半篇论文和课本一起凌乱地堆在墙角,书柜第三层被天鹅绒展示台托举的金色飞贼仍在艳阳里闪闪发光,旁边摆着维吉尔的级长徽章,他再也没取走它。
这个屋子仿佛是一块凝固的时间,但丁踏入了时空的琥珀,悲悼的胶液顺着眼睛流入他的内脏,要把他也永恒地封存在此刻。
或许他早就该来的,或许早一些来的话他的脚步就不会被时光拖曳得如此沉重。在维吉尔失踪的时候,在维吉尔被宣布死亡的时候,在维吉尔的死亡成为谎言而特米尼格落下一场暴雨之后,在尼洛·安杰罗成为魔王的左膀右臂之后,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长夜,在无数个以酒溺毙的浑噩时分,在母亲的忌日,在又一名傲罗同僚沉睡六尺之下,在他试图忘却试图闭锁试图压抑却总是如此清晰地在胸腔深处感受到半个灵魂的缺失的每分每秒。
最终他来了,在决战的前夕。
但丁慢慢地挪到那两张并排的床铺前。它们对他来说已经太小了。维吉尔的被子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但丁把手探进去,摸出一张他藏匿的羊皮纸,上边写着:维吉尔是混蛋的五十个理由。
“现在我能把它扩展到一百个。”他嘶哑地笑了一声,捏紧拳头又松开,那团纸球加入了墙角的废弃课本。
但丁坐上维吉尔的床,仰靠着枕头和被子,顺便毫不客气地把鞋子也踩了上来,如果你对此有什么看法的话,混蛋老哥,那你就该在这儿阻止我而不是在千里之外给蒙杜斯当他妈的傀儡。维吉尔当然没有奇迹地从空气中现形并给他一记恶咒,于是但丁把自己摆成舒服的姿势,长长地出了口气,眼神空空地盯着天花板,上面的每一条纹路每一块污渍代表什么他都还记得。
那个脚印来自维吉尔误食了重力颠倒糖,那条裂纹是他试图抓住给他塞糖的但丁时打偏的鼻涕虫咒,那块焦糊来自但丁反击时的爆裂咒,那块水渍……那块水渍没什么来头,它一直就在那里,但是因为看起来像一头吼叫的豹子而被但丁起名叫“维吉尔之怒”。维吉尔不喜欢那个名字。
维吉尔维吉尔,别他妈想维吉尔了!但是躺在维吉尔的床上这样斥责自己显然是一种以火去蛾,但丁干脆闭上眼睛翻过身,把脸深深地埋进维吉尔的被子里——如果想象得足够用力,他还能在里面嗅到维吉尔的气息。但丁让关于维吉尔的想法淹没他,维吉尔笑,维吉尔流泪,维吉尔轻哼,维吉尔愤怒,维吉尔流血,维吉尔被雨淋湿,维吉尔的眼睛,维吉尔的怀抱,维吉尔的温度贴着他的后背,维吉尔在被子的茧房里对他低语,维吉尔苦涩的嘴唇和巧克力味的亲吻,维吉尔贴着他的颈侧呼唤他,维吉尔的嘴唇落在他的发顶,然后他们心跳对方的心跳,呼吸对方的呼吸,直至睡眠将他们分离。
或许如果梅林足够仁慈,在这颗时空的琥珀中,他将赐予但丁安眠。
这张床已经太小了,但它至少能盛下但丁一场梦。
那就足够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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